Jun 2, 2009

回忆,总是美好的。

车上播放着她感觉莫名熟悉的音乐;即使她不知道那把沙哑的女声是谁,又或者那张专辑叫什么名字。同时既熟悉,又陌生;这种感觉从医院出来以后,就一直侵蚀着她每一根神经,仿佛掉入一个理所当然,但却又什么都透着古怪的镜中世界。

“这场意外让伤者的脑部承受了一些震荡,导致她可能会暂时性失去某部分记忆,”医生冰冷地翻看着病历表,说道。

“把伤者带回以前儿时熟悉的地方,可能对记忆的恢复有所帮助,”医生说。

她转头望着车窗,上面倒映出了正在驾车的弟弟的影子。他在她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二天,出现在医院里,说他是她的弟弟。他的名字以及脸孔都让她感觉很陌生,但是他身上某种味道,他眼神里的某种影子,却让她轻易地就信任了他。

“曾敏莉,24岁,”弟弟说,这是她。

在沙哑的女歌手的歌声中,她缓缓地在颠簸的车程里睡着了。

一阵海水的味道把她叫醒;车子停下的地方是一幢面海的民宿。她坐起身,弟弟把她的行李拿下车,往民宿走去。她打开车门,轻轻地尾随弟弟。那背影,竟感觉如此亲切;仿佛曾在那后面追逐着一样。跑动的背影,跳跃的发丝,空气里粘湿的海盐。

“爸,妈,拜托你们了,”弟弟对他们的父母亲诚恳地说道,把她的行李放好在角落边。

父亲顶着几乎掉光的秃头,灰白的胡子长满了下巴,穿着花色的夏威夷上衣,好像一直都在笑着似的;弟弟诚恳地拜托了他,他只是轻松地点了个头,好像不过是个顽皮的孩子要交到他的手中。

母亲蓄一头短发,脸上的皱纹好像只是增加她和蔼可亲的气质;她听着弟弟说的话,脸上也显露出了一丝忧心。母亲抓着身上的红色围裙,双眉微微蹙起。

“你这孩子,也该是时候回来住住啦!”父亲笑着说,拍拍她的肩头,然后拿起她的行李走上楼。

“真是非常抱歉,明早我还得赶回城里去上班呢,”弟弟转身,轻轻对她说。她只微笑点头。

“你还真不像你了呢,”弟弟说。

“嗯?”

“你以前很不喜欢那张专辑呀,每次我在车上放,你都叽里呱啦吵着不好听;可是刚刚你却听着还睡着了呢,”弟弟笑笑。

她看着弟弟的车子逐渐远去,走上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小小的,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朝向窗口的书桌。从窗口望出去就是海,一直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书桌的抽屉里收放着几本笔记本和书本,还有一本相簿。

坐在床上,她开始翻看相簿。她认得出相片中的自己;相簿里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总是很开心,总是在跑着,跳着,笑着。中学时应该曾经是赛跑选手吧,还曾经拿过模范生奖呢。

“咯啦,”门边突然发出声响,她抬头,原来是母亲。

母亲看见她在翻看相簿,缓缓坐到她身边,摸着相簿里的她,说:“你以前啊,是个静不下来的孩子,像男孩子一样喜欢跑来跑去;而且嘴巴没有一刻停下来,总是跟你的弟弟在斗嘴。”

她低头望着相片中的女孩,一直侵蚀着她神经的那感觉又再度来袭。然而她只是保持静默。

母亲没再说什么,拍拍她的背,站起身,又下楼去了。

在海浪的拍打声和初升太阳的耀眼光芒中,她从没有什么梦境的睡眠里醒来。她轻轻地踏着木梯走到了楼下;咿呀咿呀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醒来了呀?”父亲正在柜台边擦拭着柜台,抬头对她微笑。

“嗯,”她点头。

“你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呢。现在这种时间我们都会很忙呢,孩子!不过阿祥说他就到了,他会带去走走这一带,”父亲一边说,一边擦拭柜台。

阿祥?她安静地坐下来,并没有问什么。父亲擦拭完柜台,又开始团团转地张罗一切。厨房里传来不间断的切菜声,刹,刹,刹。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上衣和牛仔裤的青年走入民宿里,大声地朝她打招呼:“嗨,敏莉!”

“真的好久没看到你啊!听说你回来了,我还真的很高兴呢,”青年有点稚嫩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我是阿祥,你以前的同班同学啦!”他看她一脸疑惑的样子,解释道。

阿祥驾车载她慢慢地经过学校,超市,体育馆;他也一边说着关于这一切,和她的从前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们一起念的中学,”他指着学校,转头对她说。

“就在这校门外,你以前很喜欢和我比赛骑脚踏车,看谁先从学校到达海堤那边。你那时候很狠啊,每次都要了命似的往前冲,”他笑着说。

她看着斑驳的校门,想象着踩着脚踏车猛往前踩得那个样子。前方刺眼的阳光,她偶尔转头对着身后的人顽皮地吐舌头;那些光影片断似乎在慢慢地拼凑中。

车子最后停在海堤边,她和阿祥跨上堤,并肩坐在上面,面朝着大海。海风习习,偶尔听见天空中盘旋的海鸥在鸣叫。

“你这样还真让我感到不习惯呢,”阿祥突然说。

她望着他:“嗯?”

“你以前总是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完,吵死了;而我只看过你安静过一次,”他笑说。

“哪一次?”她好奇地问。

“忘了,”他望着海洋,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她也望向深蓝的海水,安静地听着海鸥刺耳的叫声。

接下来的几天,阿祥都会去带她四处逛逛,看看她以前去过的地方,说着她以前的种种。镇上的教堂,镇上的水井,镇上的警察局,消防局,图书馆,他们一个一个地方地去,阿祥一直在解释,她总安静地听着,看着,回想着。

民宿里,父亲依然每天早上就开始忙碌,母亲依旧在厨房里从早忙到晚。她醒来的时候,父亲总会问她:“醒来了呀?”

母亲总在宵夜的时候问她:“一切都还好吗?”而她总是点头说:“是的。”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漂流而过,一星期过去了;而她的回忆,也拼凑得逐渐完整了。

星期日,她在阳光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记起来了。踮脚走下楼梯,看到擦拭着柜台的父亲;他抬头:“醒来了呀?”

“我记起来了,”她说。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又微笑着,一边低头擦拭柜头,一边说:“记起来了吗?很好,很好。”

坐下来,她又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直到阿祥来到民宿找她。

阿祥看到她,照例地打招呼:“嗨,敏莉!”

“我想去海堤吹吹风,”她先开口说。

阿祥怔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

并肩坐在海堤上,她轻声对阿祥说:“我记起来了。”

他惊讶地转头看着她:“全都记起来了吗?”

“嗯,大概都记起来了,”她说。

“那……那真的是太好了!恭喜!”他很高兴地拍拍她的肩头。

“谢谢,”她望着悬空脚下的海水,晃着双脚,又说道:“因为都记起来了,所以我是时候要走了吧。”

“嗯,”他也低头看着自己晃着的双脚。

“我记起那唯一一次我安静的时候了,”她说。

阿祥抬头望着天空,说:“那很好!”

“那时候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到城市里去;而你拒绝了,”她说。

“然后你不跟我说话了一段时间,”他笑着接下去。

“如果现在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呢?”她望着他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阿祥没有看她,依然抬头望着天空;阳光下他的脸庞的线条特别好看。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她转头也望向蓝天,晃动双脚,没有再说话。

回忆,总是美好的;她笑着,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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