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 海洋 - 花

每年新年一到，母亲总会叮嘱说，我们家里还有个小舅，万万不可遗忘。流传在世俗民间的迷信里，似乎若家属把哪一个家人遗忘了，那此人恐怕真的会遇难而无法回家。

小舅是家族中传奇般的人物；年轻时曾到过开罗当战地记者，后来又去到秘鲁帮忙考古挖掘工作，再后来还去了伦敦某博物馆当助理，听说甚至还曾在俄罗斯身分消失了几年。经过许多辗转，他最后的消息是在一艘航行经过非洲好望角的油轮上当船员。

我从未见过小舅，他的消息却常经过许多不同的人的嘴巴，传到我们家里来。有时候是我们家里收到的电报，有时候是母亲从朋友处听到她们远房亲戚遇到小舅的事情，有时候甚至是一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陌生人找上我们的小茶餐厅，据说是要找小舅报恩。

母亲常说，小舅从小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说到最后总会求神保佑小舅，要吉人天相，遇到什么问题要大步垮过。母亲和小舅自小就相依为命，即使长大了结婚了仍然把小舅带在身边，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

小时候我曾尝试追问小舅离开时的情景，但总不得要领，母亲总严厉地制止我继续追问。

当我逐渐长大，离开母亲与家乡到异地念书，并就快要把小舅的事情抛到脑后，命运却似乎不肯让我就此遗忘。

一天，正要从宿舍出发去大学，却被管理员叫住了；原来是家书。正纳闷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打开一看却是小舅寄来的信。我擦了眼睛数下，才敢肯定署名的便是 ”智明，你的小舅上“。

脑海里不禁开始翻腾回顾从前，从母亲嘴里得知的，关于小舅的种种。想着，“智明” 这名字又似乎似曾相识，于是更加肯定了。

我努力镇定心情，仔细地看了信的内容。

“我从不知要开始说这个故事，将会是如此之艰难；但是我已经时日不多，所以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完成这个最后的使命。“

才看了第一句，我却已然感觉到命运之轮的重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定神，我又继续看下去。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选上了你来说这个故事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你的身上流着四分之一我的血，你是最适合不过的。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保密，这封信在你打开后的一个小时后也会自行毁灭。这个秘密，只有你和我知道，万万不可以说出去，就连你的母亲也不可以。“

究竟是什么秘密，竟连母亲也不能知道？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这些年来，我辗转转换了许多行业，到了许多国家，其实为的是寻找一种叫做 '虚幻之花‘（The Unreal Flower) 的植物。我当初离开家乡，也是因为要找到这朵花的缘故。

二十岁的那年，我发了一场怪梦。梦里我来到了一座花园，花园里长满了蓝色的，有五个如女人修长的手指一般的花瓣的花朵，小小的长在蓝色的绿叶丛中。风一直吹着，如手指般的修长花瓣一直在摇曳，轻轻扫过我的手脚，感觉如初雪融在手心般沁脾的冰冷。

在那个梦里，我忽然听到了一把声音。那把声音说，它是花园的主人，而它的花园里走失了一朵名叫‘虚幻之花’的花。

‘这朵花会把所有实在的东西变作虚幻；在快乐的地方会把幸福变作乌有，在丰饶的国土会把一切文明带走，在人的世界里会把人生转化成一场虚幻，‘ 那把声音说。

‘在几个世纪以前，这花朵爱上了你这族人而流落到人世间。因此我要你把那朵花找回来，这是你族人的命运，生生世世，直到把那朵花找回来还给我。

你一天不把它找回来，你的生命便如同 ‘虚幻之花‘ ，把一切实在的变作虚幻……一直到找到那朵花为止。'

从那梦里惊醒后，我得了怪病，你的母亲，即是我的姐姐，以及姐夫，便开始为了我的医药费到处奔波，才几天，刚开的生意便倒闭了。本来快乐的日子不再快乐，本来健康的体魄不再健康，就连我畜养的猫儿也难产了。就连生命也变作虚幻了。

而自从那场怪梦后，我每晚入睡都会重复地梦见身边重要的人以不同方式死去的情景；每一天晚上都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当姐夫也忽然染了重病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家乡，去寻找 ‘虚幻之花’。我不知道从何找起，但想到梦里那把声音所说的话，我决定从书本上历史上寻找关于蓝色的花的故事，然后再一个一个地去追寻关于这朵花的踪迹。

虽然在寻找的过程中，曾很多次想放弃，很多次遇到心爱的人，喜欢的国度，但每一天晚上的噩梦，仍然一直鞭策着我，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这朵花。

然而这么多年了，我一无所获。也许 ‘虚幻之花’ 真的是虚幻的，无从在这真实的世界里寻找得到。此刻我染上怪病也已经二十年了，身体日渐衰弱，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找到这朵花了。

我从你母亲的信里知道了你的生日，想到你就快要二十岁了，因此把这份深埋在我心里许多年的秘密，写在这封信里告诉你，以便能搭救你免于被此噩梦缠身。“

读到这里，我坐在走廊上的长椅，虽然已近秋天，我却满头大汗。原来小舅离开多年不曾归家，竟是这种原因。而我明天就要过二十岁生日……我的头脑虽然无法相信真有这种噩梦的寻找花的宿命，却还是不由得继续看了下去。

“在海上生活了这些年，虽寻找不到 ’虚幻之花‘ 的下落，但却让我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秘密。我听一个老船员说，海上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只要愿意和海神以灵魂交换，便可以许下任何愿望，都会成真；而前提 是，你的灵魂还未被宿命的枷锁盯上。我相信这个会很灵验，因为我已经和海神对过话，而能提早把噩梦人生结束掉，是他能给我的恩赐。

我已经查过了，我的父亲，我的祖父，都在二十岁左右开始发病，我父亲在三十岁时甚至不告而别。我猜测我们这族人，每一代都只有一个男丁能继承这份宿命，而且是在二十岁时接受。

若无错误，你将是我们家族里下一个接受寻找 ‘虚幻之花’ 的宿命的人；为了你的未来，你一定要赶在二十岁生日前，到海洋中央投下三枚硬币，祈求海神，并愿意以灵魂交换。

在我看来，灵魂抵押给了海神，你还有三十年自由的人生，灵魂才能被海神收取。

我亲爱的外甥，你一定要快。我希望你可以免除于这场灾难。

智明，你的小舅上“

看完了整封信，才想站起身来，手中的信纸却忽然开始燃烧起来。我把信纸丢到地上，眼前一阵如鬼火般的绿色火焰，吞噬了它。

我才回过神来，管理员又把另一封信塞到我手中，说是刚才不小心漏了。

赶紧打开，这次真的是母亲的字迹。

“儿，你是不是真的把小舅给忘了？电报来了，说他染病过世了。快回来吧。 母亲字“

大冷天里，我却止不住一直流出来的汗水。我走到布告栏旁边的区域地图边，寻找着。

“看什么啊？”管理员好奇地问。

“在找最附近的海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