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那把二手 Gibson Les Paul

关于虾头这家伙的回忆，已经堆积得那么多，以致所有我和他的镜头画面都变得模糊不可辨认。然而，在这堆像冒着酒精气泡的回忆里，第一次遇到他那一天的记忆，却突兀地，鲜明得仿佛昨日才发生一样。

很多年过去以后，等到他都已经剪着流行的七三分线，染着细致低调华丽的暗紫色头发，穿着时髦的小背心外套，站在台上弹奏着为他量身定做的 Signature series Ibanez 电子吉他，我还是会忍不住，在想起他的时候，就想起第一天遇见时候的他。

当时的他，留着老土耍帅，被早期Beyond影响的中分线半长发，染着俗气的金色染发，穿着老旧得好像就快发霉的军装外套，站在一堆在音乐室地上纠缠得不成样子的电线堆里，给他那把明显是二手货的 Gibson Les Paul 电子吉他调着音。

“你就是智文说的键盘手吧！” 回忆里的他，从吉他弦里抬头望着我，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像小孩子一样。

我点头：“嗯，你好。”

他匆忙伸手想过来跟我握手，却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的电线缠着，整个人往地上扑个狗吃屎。

我忍住笑把他扶起来，他苦哈哈的笑着：“你好，键盘手！”

从那一天开始，他那个俗气又粗心的样子就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以致很久后的今天看到他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把现在看起来像美少男的他和当天的那个笨蛋联想在一块。

虾头是个电子吉他迷。这么说并没有夸张，因为他迷上的并不能说是音乐，而是电。子。吉。他。

“我就是喜欢电子吉他发出的声音，”他笑着，一边用pick 上下撩拨着吉他弦，发出金属清脆的，仅属于电子吉他的声音。

“很金属的声音，”我说：“不觉得太硬了吗？没有木吉他那么柔情。”

他继续玩弄着电子吉他：“总觉得，它的声音里有某种切入人心的寂寞，反叛，渴望。”

“嗯？”

“我想，也许人的心里，那个和寂寞有关的区域，它的频率和电子吉他的声音是共振的。”

低头撩拨着电子吉他弦的当时的他，就好像沉浸在温柔的海洋里一样，除了电子吉他以外的世界，都是不真实的。

”只有它了解我，安慰我，鼓励我，“他这么形容他那把漆都落了一块的 Gibson Les Paul 电子吉他。

虾头早期的作品，被地下音乐同好形容成像是 “在寂寞中坚持着的反叛”。

即使会寂寞，还是不顾一切地，只想做自己，只想，推开支离破碎的现实，离经叛道。

然而我陪他一起寂寞音乐的日子，并不长。半年后，我退出了乐团，放弃了键盘手的身份。

我离开的原因并不复杂，只不过是因为我对音乐的热忱不再。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音乐这条路当成我的终生职业。

“就是这样，所以玩音乐的人会寂寞，”虾头知道不能留我，只是苦笑着跟我道别。

“走在一条没有人认同，没有人理解的路上，如果不是寂寞，还有什么能支撑这种理想。”

我一直也记得离开的那天，他背着吉他往火车站走去的那个背影。逐渐西下的夕阳，他被拉得长长的背影，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天上呀呀叫着的乌鸦，我手里握着的回程火车票。

当时，我就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看到他留着那老土的中分线俗气金发，穿着那老旧得仿佛就要发霉的军装外套，背着那把二手货色的Gibson Les Paul。

“其实，说真的，当时我真的很不舍得你离开，”如今完全不一样的他，站在我面前，身旁摆着那把白色鲜亮的 Ibanez Signature series。

“因为当时候觉得，又少了一个人陪我走这条路，”他的笑容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傻气：“觉得，又更寂寞了一点。”

我一直有在留意虾头乐团的去向，从那个我离开的夏天开始，虾头的作品突然从从前的愤怒寂寞，变成空灵的一种寂寞。

一种，追随着过去的寂寞。

而贝斯手智文的作品，往往成为那个平衡掉虾头这种寂寞得深不见底的情绪的音乐。比较平稳，比较技术性。虾头一向感情用事，作的曲也永远随心所欲。我一向知道，虾头的曲通常都要经过智文的编曲才能够被主流接受。虾头太随心所欲了。

“不过人生总要过下去吧，”他望着脚下新颖的靴子，对我说。

“你会后悔吗？”他忽然抬头，凝视着我：“后悔当年离开，后悔放弃了电子琴盘？”

我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摇头：“我不像你那样爱着电子吉他地爱着电子琴盘。”

他只是点点头，苦笑：“说真的，有时候，我会想念当年那把二手货 Gibson Les Paul 呢。“

我只是笑笑，给他在我买下的他们乐团的专辑上签名，然后微笑着道别，离开。

握着回程火车票，站在火车站前，望着天上呀呀叫着的乌鸦，在熙来攘往的九月黄昏街上，我的眼泪悄悄地，毫无预警地掉了下来。

”我也像你一样想念着当年那把电子琴盘呢……“ 秋夜吹起的一阵风，冷得让人感觉分外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