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是为了再回来。离开故乡的时候,她这么对最亲的弟弟说。
“我会回来的,”当时她说。弟弟则是似懂非懂地回答:“以后我也要离开。”
一旁的父亲只是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对弟弟说:“你先把你的书念好才说吧!”
弟弟皱了皱眉,她望着弟弟憨憨的样子傻笑了起来。
抵达机场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钟。她抬头,只见一片蔚蓝的天空,云朵像河边的小碎石一般一颗一颗地排列在天上。
她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说过,当天空出现薄薄,像河边一颗颗的石子的云朵的时候,晴朗半天以后就会下雨。
“傍晚会下雨,所以记得黄昏前跟弟弟回来,别出去玩太迟,”父亲从老花眼镜里抬起眼,又再次伸手在算盘上嗒嗒嗒地计算着账目。
她匆匆穿上拖鞋,拉着年幼弟弟的小手,一边向父亲挥手一边跑了出去:“知道了!”
杂货店在身后越离越远,跑过橡胶园旁时听到咯咯的橡胶果爆裂的声音,越来越靠近湖边时闻到的水在阳光下蒸发的新鲜气味,那一切一切,宁静美好得像梦一般。
“小姐,要去哪里?”在机场搭上了一辆计程车,司机转头问她。
“XX会场,”她轻轻回答。
司机向她笑了笑:“去参加古董拍卖会吗?”
她点点头:“是啊。”
计程车司机开了话闸子,絮絮叨叨地和她攀谈起来,说着那场古董拍卖会吸引了多少人来参与,还有拍卖的古董有多珍奇。
父亲爱收藏古董,小时候家里总林林总总地摆着一些古董花瓶,香水瓶,桌灯,连母亲使用的化妆桌也是老式的雕纹。父亲经营的杂货店里,在柜台上总摆着一只古董陶瓷花瓶,瘦长的形状,白色的瓷身,上面有鲜红色的牡丹花图案,活灵活现;父亲说那是镇店之宝,从不让她和弟弟碰那花瓶。
“姐,花瓶很漂亮,”待在店里掌柜的周末下午,弟弟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角,指着那只在柜台上的古董牡丹花陶瓷花瓶。
“嗯啦,”她望着那宛如真的牡丹一样的图案,只是拍了拍弟弟的头:“看就好啦,爸爸说不可以碰。”
说时迟那时快,弟弟却已经伸手把花瓶拿了过去把玩。
“阿弟!”她吓了一跳:“都跟你说了不要拿来玩,还玩!快点放回去啦!”
弟弟自讨没趣地把花瓶放回原处,她瞄了一眼,却发现牡丹花图案上粘了一颗鼻屎。
她气得捏了一下弟弟的手臂:“你这肮脏鬼,挖了鼻子没有洗手!看你的鼻屎,粘在花瓶上了啦!”
弟弟摸着手臂,却哈哈大笑起来。她望着那颗突兀的鼻屎粘在华贵的牡丹花花瓶上,也不禁被弟弟感染了笑意,跟着笑了起来。
两姐弟在午后的阳光里,一边笑着,一边以笑得颤抖的手擦拭花瓶。这件事如此好笑,一直到他们长大以后,还会偷偷互相提起,然后大笑起来。
计程车停在XX会场的大门前,她付了钱便下了车。
走入拍卖会场,她登记了名字,在位子上坐下。这时候,她的电话响起,原来是弟弟:“弟,怎么?”
“到了拍卖会场吗?”弟弟问。
“到了,就要开始了,”她望着墙上的大钟,又抓紧了一些手里的牌子。
“别担心钱的问题,要把那个花瓶标回来。”
“嗯,”她说着,盖了电话。
父亲是个很有义气的人,一直都很照顾兄弟朋友,以至于当小叔赌球导致债台高筑的时候,父亲把心爱的古董都卖了出去,帮小叔还债。
当时已经在念中学的她很不解:“爸,你不会心疼卖掉那些古董吗?”
父亲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然后轻轻地说:“心疼什么?一世人,两兄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但是你不是很宝贝它们的吗?尤其是那个镇店之宝……”卖掉那只牡丹花花瓶的时候,她看到父亲眼里的一阵不舍。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微笑着说:“是啊,最不舍得那只花瓶了。”
中学毕业以后,她和弟弟分别到外地念书工作,除了农历新年,都几乎不曾再回来故乡。
“3000第一次,3000第二次,3000第三次,成交!”拍卖会主持把台上那只牡丹花花瓶交给了她。
还是那鲜红色的牡丹花图案,活灵活现。找了那么多年,她和弟弟这次终于也找回了当年父亲那只镇店之宝。
“弟,标到了,”她在电话里说。
弟弟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太好了。”
走出拍卖会会场,她搭上了计程车。回到故乡老家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毛毛雨也开始下了。
推开老屋的木门,她缓缓走近墙上安放着的祖牌,在抽屉里找到了几枝香,点燃。
她把牡丹花花瓶放在台上:“爸,我和弟终于找到你当时最不舍得的那只牡丹花花瓶了。”
朝父亲的遗照上了香,她颓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打在老旧的屋顶上,滴答滴答地,吵得一瞬间仿佛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离开,是为了再回来。把父亲最不舍得的东西找回来了,才发觉她自己最不舍得的,已经在悄然中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
“爸,我回来看你了,”她望着门外的雨,带着一丝惆怅,轻轻地呢喃,眼泪安静地自眼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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